汉达师改革教育的实践可以举出两件实例: 第二年有一个学期的国文课,没有教授讲课,而是组织同学分组讨论世界书局新近出版的一二十部话剧剧本。我当时自命为进步的文艺青年,对汉达师的举措虽然感到新鲜有趣,私下里却不理解:为何不讨论三十年代左翼新文学或者苏联十月革命初期作品,却来读那些带有洋味儿的喜剧?不少同学却都很有兴趣,讨论时气氛热烈。汉达师有时也坐在我们中间,以平等的态度随意发言。前些年我偶然读到杨绛先生为她当年两个喜剧《称心如意》和《弄假成真》重新出版而写的后记,其中有这样一段话:“如果说,沦陷在日寇铁蹄下的老百姓,不妥协、不屈服就算反抗,不愁苦、不丧失信心,在艰苦的生活里始终保持着乐观的精神。”读到这几句,我忽然想起当年在教室里讨论那批喜剧时的情景,大家高高兴兴,似乎完全(至少是暂时)忘却了教室外的黯淡岁月,也就体会到汉达师当年用心良苦了。 有一个学期汉达师为我们教育系开了一门“新文字”课程,请一位北京来的齐铁恨先生讲授拉丁文字。上第一课时,他陪齐先生走进教室,讲了一番中国文字改革的前途和开这门课的意义(他本人那些年已经用拉丁化新文字编写了一些启蒙读物的历史故事)。齐先生一口京片子,身穿蓝布长袍,足蹬平底布鞋,很有京派学者风度。他费了许多工夫,才使我们这些“王黄不分”的江浙籍学生弄清Z、C、S和Zh、Ch、Sh的区别。他还编了口诀,训练我们熟悉“国语”的准备发音,要大家反复念“十个四、四个十、十个十四、四个四十、十个四十四”。今天,小学一年级学生就开始学汉语拼音,而六十年前在大学文科课程中讲授拉丁化新文字,别说在沦陷区的上海,即使大后方甚至陕甘宁边区,可能也是极为罕见的。今天回想起来,更加敬佩汉达师这位教育革命家和革命教育家的创见和胆识。在那个年代,那个环境,拉丁化新化字是革命的文化活动的组成部分,很有可能招来缧绁之灾以至杀头之祸的。 1946年下半年起,蒋介石悍然发动全面内战,国民党政府对民主人士和进步群众的迫害日益加深,汉达师不得不离开上海,辗转远去东北解放区。三年后到北京,参加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建国后在中央教育部工作,1957年不幸遭逢“丁酉之难”。但他并未沉沦,尽管身处逆境,仍然孜孜不倦地从事文字的改革和对青少年进行历史知识的普及教育,1972年病逝。哲人其萎,典范长存。我们现在正在逐步完善民主法治,也正是深深感受教育改革对我们国家的发展多么重要,缅怀离开我们已经四十多年的汉达师,更加感慨无际。 (本文作者系著名作家、《人民日报》原文艺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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