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太阳正悬在头顶,似着了火,火光正烫着地堂,从田里收回来的谷粒,撒下去,就像热锅翻炒肉粒,瞬间冒出白汽,似乎还发出滋滋的声响。
这是晒夏的极好天气。围里家家户户都在抢晒,田里一边收,挑回来,地堂里一边晒,晒得满满当当。但我家那块地堂,却空着。
我家的谷子呢?还在田里,还没脱粒。
母亲也还在田里,弯着腰,右手挥动着镰刀,像磨镰刀的速度,稻穗(稻秆连着谷粒部分)哗啦啦应声倒下,左手接应,一抓一抓,码在身旁,码成一小堆一小堆,然后让姐抱到田中心,码成大堆,小山似的,等待打禾机脱粒。可打禾机在哪里呢?
还在镇街的农机店里。父亲正赶去买。一大早,父亲匆匆喝下一碗稀粥,把一大叠人民币揣进腋下的衣兜里,挎着一个空空的帆布袋,出门了。母亲追出去,说,看住钱。父亲说,放心,保准中午前把打禾机拉回来。母亲知道父亲是大老粗,似乎还不放心,又追了几步,说,看稳点。父亲沉下脸,重重丢下一句,婆妈。
不到中午,母亲已把一大丘田的稻谷割好码好了,就等打禾机脱粒了。
太阳悬在空中,喷着火。母亲望望太阳,又望望往家的小路,望望往家的小路,又望望太阳,最后连眼睛也望成了太阳,喷着火。母亲没望来父亲,也没望来打禾机,但望来了哥。哥是来传声的。哥本是在家负责带弟和守地堂的,现在却跑到田里来了。哥说,老爸说钱丢了没买到打禾机。哥好像拿到好成绩报喜一样报这个消息。
母亲一下子瘫坐在田里,尖硬的稻茬被母亲压得七扭八歪。我不知道稻茬刺痛刺伤母亲没有,只见母亲很快就爬起来了,急忙走到稻穗堆前,把稻穗倒竖着塞进箩筐。一箩筐,两箩筐,三箩筐……本是装谷粒的箩筐,装了稻穗。母亲让姐挑一担回去。姐跟箩筐的绳子差不多高,不是挑回去,而是拖回去的,拖出一身汗水和一脸泪水。我和哥挑不动,各抱一把回去。母亲顾着挑自己的,低着头,一声不吭,走在最前头。
稻穗码在了地堂上。我们没有鞋穿,脚底被地堂烫得哇哇叫。母亲低吼了一句,回屋里去。而她则返回田里,继续挑。
不知母亲挑了几轮,挑完没有。只知道母亲没有回家,都过了中午饭时间了,还没回家。父亲向我们大吼,找去!弟睡了,父亲也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
我在地堂找到了母亲。那座小山不在田里,而在地堂,在母亲身旁,给了母亲一团影子,一丝阴凉。母亲蹲着,双手握紧稻秆部位,把稻穗往地堂打,脱落的谷粒四下散开,活蹦乱跳。我喊母亲回家,不应,姐喊,也不应,哥喊,也不应。我们喊哭了,母亲仍不应,头也不抬,只更奋力地打,那是抽打,摔打,好像跟地堂有仇似的,把地堂打得嗒嗒响,打了很久,也没把手中的稻穗打落干净。
太阳正悬在头顶,似着了火,火光正烫着地堂,也烫着母亲。
父亲来了,抱着弟,一顶大大的斗笠戴在弟头上。父亲把弟塞到母亲怀里,抢过母亲手中的稻穗,接续往地堂上打。
两岁的弟咯咯地笑了,母亲却呜呜地哭了。
那年,是分单干后的第二年,买打禾机的钱,是母亲在娘家借的。